回忆师恩

【我的厦大故事】佘绍敏:和英健有关的故事

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曾有这样一位外教——

她生性乐观 开朗要强

她教学严谨 孜孜不倦

她将18年的宝贵光阴奉献给了厦大

甚至在疾病缠身时

也时刻惦记着重返讲台


她是英健

一位来自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博士

曾被引荐至厦大新闻传播系任职


英健的音容笑貌

至今还存留在学生们的脑海中

让我们跟随她的学生之一——佘绍敏

来了解英健在厦大留下的感人故事吧


和英健有关的故事

文:佘绍敏


从毕业留校至今,晃眼之间我也是一个老教师了,今年(2020年)收到同事发来的通知,光荣跻身有资格申请从教25年荣誉证书的女老师行列。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迈入知天命之年,深感这份工作的快乐源自青年学子们明亮的眼睛、关注的表情,三尺讲台因而成为一个充满吸引力的地方。2011年学校工会第一次在全校范围内评选最受欢迎女教师,经过三次投票,我们这样一个小小学院的同学们居然将我拱进前十(虽然是第十名),因此我在2012年三八节那天获得了工作以来最美好的荣誉:首届“最受欢迎女教师”证书。八年过去,我依然视之为这份工作给予我的最高奖赏。


我常常想,我成为现如今这样的一个教师,一定是深受英健影响。她就像一个标杆:她对教学的投入和一以贯之的严谨态度,总让我仰望。


英健

从1988年开始,超过17届的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国际新闻专业的学生被英健的课程密集轰炸,大都曾经抱怨过她近乎苛刻的严格。第一次和学生们见面,她会发给每个学生一张读书卡片,让学生们写上自己的理想。之后这张卡片就成为每个学生的个人课程档案,登记学生的课堂表现,和其他许多卡片一起放在她家书房柜子的抽屉里。每当有学生请她写升学推荐信,她就会找出相关的卡片作为记忆的佐证,写下内容详实的信件。


这位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社会学博士曾经是新闻传播系唯一的一个博士,身在中国十七年,却从没有发表过一篇学术论文。她的每一门课程都是期中一小考,期末一大考,平时还经常布置作业,每一份作业最后都发回学生手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我想她真是没有时间写论文的。我还记得她的梦想是退休之后著书立说,可惜未能等到退休她就身患重病,直到去世也没能实现这个梦想。


作为当时全系唯一一个有博士学位的老师,她从八十年代末开始就把美国社会科学一整套严谨的研究方法灌输给她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以至于我1998年到香港访学时去旁听研究生的传播研究方法课,感觉是复习了一遍本科时代英健的课程。英健去世后,我的同班同学、毕业后进入外贸公司又转战银行业且成为业界翘楚的青同学写下以下文字怀念英健:


英健于我是一扇打开的窗, 她让我知道原来外面还有不一样的世界。她是我读大学时的唯一外教。通过她,我笫一次知道双手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东西时,要说谢谢。那时她接过我们交上去的试卷时,真诚地对每位同学说谢谢。


通过她,我第一次知道M&M巧克力的味道,那时她在考场上给我们每个人分发巧克力,让我们放松地答卷。


是她,教会我什么是communication,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她给的定义。Sender, receiver,message, channel, feedback,这些才组成完整的communication。


是她,告诉我要有逻辑的思考,quantitative, qualitative, how big is big,也许我不太记得当时的作业了,可是她让我知道不能只用喊口号的方式去说明一件事,要有理有据,要5W1H。


她让我知道原来认真的女人最美丽,认真地做好每件事,每个细节,就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真正的结果。


也许现在的人接触外国人很多,了解的其他文化也很多, 但是至少在我来说,认识她以前,我所看到的都是父母辈以及周围长辈的为人处事的方式。认识她之后,我慢慢接受要客观,不要太过主观地看待和评论与自己不同的人事物,不要偏见,要知道外面还有很多不同的生活和文化。


还记得她总是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们,假如她不笑,严肃的表情会让我们愧疚。时到今日,我想起她,还是她的笑容,她骑着自行车风一样地冲下白城小坡的样子。我不像绍敏老师见到了她病痛与衰老的模样。我所记得的,仍然是她青春洋溢的最美年华,那年她40岁。


是的,我见过英健病痛与衰老的模样,那年她57岁。她在厦大上的最后一门课是本科生的《毕业论文写作》,为了便于针灸她剃光了头发,半边身体僵硬,手臂和声音会不时抖颤,站在讲台上的她,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下枝头的树叶,但是她虚弱的身体里依然迸发出绝不轻言放弃的力量。


英健迷恋中国文化,没生病的时候喜欢在白城沙滩打太极拳。被美国医生诊断为帕金森症之后,她依然回到中国治疗,因为她坚信中医治本。2005年和2006年她两度客居北京治病,每天早上八点去诊所,一直治疗到下午,扎针、拔罐、推拿,乃至砭石治疗,各种中医疗法无一不试。她崇拜她的医生,向我们描述她的医生如何苦思冥想,夜不能寐,时喜时忧,只为寻得一剂良方。她用惊人的耐心和足够的信心包容医生的各种试验,当她带着医生开的药方回到厦门,药方上超乎常态的大剂量惊呆了禾祥西路同仁堂的医生,但英健依然毫不犹疑地按方抓药。为了熬煮成斤的中药,她专门买了硕大的药罐。那时的她每天踯躅在白城通往东区的路上,拖着僵硬的身体,逼着自己锻炼。她是一个从不言败的斗士,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苦中作乐。她自豪地向我们展示她在北京治疗的照片,剃了光头,身上扎满了针,在我们看来的苦刑在她带笑的叙述里却是某种独特的体验。病痛与衰老不该属于她,属于她的是乐观、坚持和对未来的信仰。


然而北京的治疗还是失败了,她被迫决定回美国,离开的时候生活已经无法自理。回到美国后,她住在好友Trisha的家里进行中西医结合的康复治疗,期待有一天重返厦大讲台。2007年中秋,她发来邮件,说“我从许多方面下手恢复健康问题,包括中国有的和没有的,也包括西方传统的方式和被认为是备选的或补充的方式。我的情况在好转,一步步缓慢好转。现在我基本可以自理了,偶尔还开开车。”她在信中说打算在2008年春天回厦门一个月,“这样我就有时间整理我的房子和文章,也能跟进我主持的由基金会资助的毕业生调查。”


但是她始终没能再回到厦门的家。她的病情时好时坏,为了追求她心心念念的Quality Life,求医问药耗光了她的积蓄和父母留给她的遗产。2011年,经过无数次心理斗争,英健给学院几位老师发来求助信,被她的故事感动的一年级硕士生成立了“爱英健小组”,在网上和学校里为英健发起募捐,厦门各界迸发出来的对这位老朋友的热情和爱成为那一年最令我感动的事,也让我深深认识到教师这个工作的价值和意义。


我曾经在微博上写:“我总是想,如果说厦大有什么让我想到就倍感温暖的,那就是她的学生。如果说我爱厦大,我爱的是厦大的学生。”为英健募款这件事给我最大的触动是,一个一心扑在教学上,真正做到“传道授业解惑”的好老师,是会被她的学生记住的。她教过的学生在微博和个人博客上回忆她的点滴,她没有教过的学生只是听闻过她与学院的渊源,就冒着雨在校园各处设置捐款箱为她募款。


学校的考评一直以科研为导向,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感觉自己越来越焦躁,甚至曾经梦见学院搞了个科研成果排名,我落在最后,羞愧得惊醒了。获选“最受欢迎女教师”和为英健募款得到的回应对我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让我重新认识“教师”这个工作的价值。是学生给了我继续的力量,使我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依然愿意从心所欲,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2014年夏天,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我从Facebook上获知英健离世的消息,我还是难忍悲伤。英健的好友Trisha已经提前告诉大家英健进入临终状态,英健看着长大的Trisha的一双儿女也已分别从越南和意大利飞回美国波特兰,陪伴英健度过最后时光。


英健在美国时间2014年8月21日,离开她深深眷恋的尘世。我在微信里写道:“她是如此的坚强,即便是重病,也能让我们感受到无畏不屈永不放弃的精神力量。我总觉得她会一直这样战斗下去,为了能够重新过上Quality Life……她的一生,获取的成就也许远超乎她自己所认识到的,她所留下的,也远多过我们现在认识到的。”


英健去世后不久,Trisha的儿子Ben在Facebook上贴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多年前英健搂着两个孩子开心大笑,另一张是2013年6月Trisha、 两个孩子和英健的合影。第一张照片下面,Ben写道:“悼念我们亲爱的英健, 我一直想起她与我们分享的那些快乐和追求美好的力量(Mourning the passing of our dear Jan, I am constantly reminded what a joy and force for good she shared with us all!) 在第二张照片下方, Trisha留言说:“他们(两个孩子)现在成为优秀的音乐家和作家,是非常棒的人,这要感谢英健的影响,感谢她伟大的精神和灵魂。”(These two are fabulous musicians and writers and human beings, thanks to Jan's influence, her great spirit and soul.)


毕业多年,英健的最终离开又给我上了新的一课。这堂课让我认识到,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追求、面对困境的无畏和坚持,是病中的英健给予身边人的财富。她的身体日益无力乃至最后湮灭无影,她的意志和精神却会留存下来,在学生们、朋友们的记忆里。如今六年过去了,我还是时不时会想起她和她的笑容。


(注:本文更新于2020年,大部分内容数年前在社交媒体发表过。)


作者简介

佘绍敏,1988年入学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国际新闻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现为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副教授。